本报记者
位置: 首页 >范文大全 > 公文范文 > 文章内容

本报记者

2022-10-26 16:45:04 来源:网友投稿

“该结束了,就在今天。”

矿工辛孟贵留恋地看了一眼井口的阳光,回过头,决绝地向井下走去。

这将是他最后一次下井,而且,再也不会上来了。

走在巷道里,他再一次设计着自己的结局:工作面出现哑炮——他去排险——炮响了,然后……就什么都没有了。以他的技术,做到这一点很容易,以这家煤矿的管理,不会有人能看出破绽。

只有这样,煤矿才会赔钱,弟弟辛孟林才会有一笔钱去上大学,父亲才会有一笔钱看病,母亲才会有一笔钱养老。弟弟很聪明,应该去上大学,而不是像他这样在井下挖煤。

这个寒假,辛孟林坚决要求跟着他下井,挣钱补贴家用。矿上也没什么管理,和工头说一声就来了。下井也不要培训,挖一天煤,发一天工钱。钱不算多,但好过在家种地,他俩一天的收入,刚够父亲的医药费。他看着弟弟瘦小的身板,数次下定决心,决不能让弟弟去过和他一样的生活。

矿区道边捡到的一张旧报纸启发了他。那张《发展道路报》显然是用来包过什么东西,透过油污看到上面写着,朔方省最近出台新的煤矿井下伤亡赔偿规定,大幅度提高了煤矿事故中矿工死亡补偿标准,从过去的二十万元,提到了不低于四十万元。对辛孟贵来说,这是一笔很大的钱。以他的打工收入,两辈子也挣不来。

前提是,他要死掉才行。

他想着自己死后,会像煤块那样被挖出来,弟弟会哭,父母会伤心,但这些都不重要了。老板会惊慌一阵子,也许不会。煤矿肯定还会继续生产,还会有别的人和他一样来井下挖煤。那些掺着他血肉的煤炭,会被卖到焦化厂、炼钢厂、发电厂,最后变成一沓沓的票子。其中有一部分,会作为一条命的赔偿,交到他家里。以后,这笔钱又会被交到医院、交到学校,还有一小部分,变成自己的墓碑。

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动物园的老虎或熊,活着的时候也就是只动物,只有死掉以后,虎骨虎皮熊胆熊掌啥的才会变得值钱。

他知道,像这样的事故,煤矿是绝对不会上报的,如果私下解决,赔偿还会更高。现在国家对煤矿事故抓得很紧,省里有规定,哪家煤矿发生死亡事故,一律先停产后整顿。停产一天的损失,比起赔偿金额大得多了。所以现在矿上的老板精得很,如果不是实在瞒不住,一般都选择私了。在矿上与他同班的工友,来自江南省的马松,上个月被冒顶砸了脑袋,当时就不行了。事后矿上把他抬出巷道搬到路边,摆了辆摩托车伪造了个交通事故的现场。家属也被摆平了,得了一大笔钱,再没有声张。

辛孟贵知道,那赔偿肯定是一笔大钱,因为他帮着抬尸体,事后得到了一千元,条件是闭上嘴,把这事烂在心里,对谁都不能说。

辛孟贵对得起这笔钱,他确实对谁都没有讲。而且,过了今天,更不会对任何人说了,永远的。

到工作面去,记着叮嘱弟弟要好好念书,他功课好,一定能考上大学。将来当个干部,这样就没有人欺负他们一家了,也不会像现在这样,为生病住院的费用发愁。只能让他替自己孝敬爹娘了,医生说过,老爹的病是治不好的,肺里都被煤灰填满了,就像一团黑心棉。但是活一天就要尽孝一天,该花的钱还是要花。辛孟贵胡思乱想着,尽管早已多次设计过结局,但想到自己要用这种方式结束生命,还是有些犹豫。

他想起村头庙里的老和尚说过,佛是反对自杀的,自杀的人会堕入六道轮回,永世不得超生。

村里传洋教的四婶也说,主是不赞成自杀的,天主把生命委托给我们,我们只是生命的管理员,我们不得处置生命。

唉,顾不了那么多了,神不给我发工钱,也不管我爹治病和我弟弟上学。随他上天堂还是下地狱,总归那边的日子不会比这边更差。要不然,为什么只看见这边的人活不下去自杀了到那边去,却从不曾见过那头的人死不下去活过这边来?

一阵风吹来,辛孟贵感到浑身的力气正一丝丝从自己身上随风抽去。今年入冬以来,他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,身体的一部分似乎正慢慢地变成石头。

尘肺病,肯定是那个尘肺病,和父亲一样。自己的判断不会错的,因为村里和他同时到矿上打工的,好几个人出现了同样的症状。

两个月前,在井下拉煤的那头驴子突然倒下,再也起不来了,就死在巷道里。南川的几个矿工想吃肉,拿了刀去割,刀划在驴肺上,硬邦邦的像是划过石头。那顿肉最终没吃成,后来他们几个在山沟里挖了个坑把驴埋了。

他不明白的是,近些年来这病犯起来似乎越来越凶了,父亲下井挖煤三十年,干不动以后查出患了尘肺病,而自己下井不过七八年,就出现了同样的病症。照这个发展速度估计,如果让弟弟孟林下井,恐怕不会超过三年。

他为这事,不知道找过多少次政府,卫生局、煤炭局、安监局……可是他们不是从这个局推到那个局,就是把他推回矿上。而矿主根本不搭理他,说是原来的煤矿破产了,如今的煤矿改制了,可煤矿分明还是同一家煤矿,井口也还是同一个井口。有两次找急了,矿上的保安还把他拉出去打了一顿。矿主的心,比那驴肝肺还硬。

想到这儿他再一次觉得,自己设计的死亡,真是一个正确的决定。

从病症看,自己现在已经是半死的人了,这半条命如果继续活下去,只能像父亲一样整天抱个氧气罐,躺不下又坐不起来,一口一口地倒气。还得拖累全家,城里的医生早就说了,这病是没法治的,不管怎么治,最后的结果都是被活活憋死。

如果活着,也就是那头驴的下场;如果死了,就是一条人命的价值。如果不死,自己就是家里的负担;如果死了,就是家里的救星。只有这种方式,才能改变全家的命运。

值,真的值,绝对值!

“什么矿井,快变成他娘的水井了。”辛孟贵一不留神踩进了一个水坑里。

他拔出脚来,自言自语地嘟囔着,向工作面深处走去。深一脚浅一脚的,雨靴在泥水中发出咕唧咕唧的声音。巷道壁上的水,像出汗一样渗出来。队上的技术员说,挖一吨煤要出两吨半水,看样子,恐怕还不止。

“我们家那块地方,挖地十丈也打不出一口井来,可是在这里,却白白抽出来流到沟里!”辛孟贵皱紧了眉头,也许正是因为这里的水流得多了,家乡那边才缺水吧。水这么流着是有些可惜,但是很快,就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了。

耳边传来“轰隆”一声闷响,脚下一阵抖动。“那帮不要命的家伙,装药量也太大了。”辛孟贵小声地骂了一句。旁边“二号坑口”和他们其实是同一个矿井,承包给一伙南川包工队。那些家伙挖起煤来像老鼠打洞,根本不看图纸,甚至怀疑他们根本就没有图纸。今年已经和这边贯通两回了。

不管那些,眼下要紧的是赶紧到工作面去,和弟弟换班。

隐约地,辛孟贵发现情况有点不对头,怎么刚才从背后吹来的风,现在却迎面吹来了?

风流乱了,怕是要出事。他正这么想着,就听见巷道深处传来轰隆轰隆的声音,夹着尖利的啸叫,就像是火车拉着汽笛开过来。迎面跑过来一个人,跌跌撞撞地一边跑一边冲他喊:

“——透水啦,快跑!”

辛孟贵等他跑到面前一把拉住,认出是队上的辛永顺,就问:“怎么回事?”

“工作面和老窑打通啦!”

“我弟弟还在那里!”

辛孟贵说着就要向里面冲,辛永顺死死拉住他的衣服:

“——快向外跑,全完啦!”

几句话的工夫,巷道里的水就漫过了辛孟贵的胸口。他惊奇地发现,一节笨重的铁皮矿车居然在水里晃晃悠悠地漂了过来。没有来得及多想,他连滚带爬地翻进矿车里面,伸手去拉外面的辛永顺,才发现不见了踪影。

矿车被污浊的水流冲击着,在巷道侧壁和顶板上撞来撞去,四周的锚杆、电机、线缆等杂物,就像胃里没有消化的食物残渣,在矿井呕吐般的咆哮中被冲出井口,抛进了一条深深的沟中。


推荐访问:本报记者

猜你喜欢